年末的寒气凝在林氏宅邸巨大的落地玻璃上,结出细密霜花。暮色却早早被屋内的光热蒸腾驱散。水晶吊灯将无数道暖金色的碎光投下,穿过空气里浮动的肉桂、烤坚果和焦糖炖肉的丰腴香气,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流淌成河。
林家客厅里巨大的冷杉被妆点得璀璨耀目,枝桠间垂落的金箔雪花在暖气微风中细碎摇晃,如同簌簌坠落的星光。
玄关方向传来一阵骚动。厚重的门打开时,裹着深冬清冽的夜风抢在暖流前涌入。祁家三口出现在门口,如同投入暖塘的三块冰。
俞轻蔓裹着条柔软的驼色羊绒围巾,先跨了进来,脸上带着旅途风尘也压不住的明亮笑意:“语梵!我们被冰雹拦在半路了!高速上车灯排得像条冻僵的发光长蛇……”话音未落,她就被扑来的林妈妈孟语梵紧紧拥住,带点寒气的脸颊贴着对方被暖气烘热的面庞。
“能来就好!就差你们家的‘科研主力’开饭了!”林妈妈笑着回抱,顺势利落地将她肩头沉厚的羊绒大衣解下来递向身后等候的管家。
后方跟着走进的祁瑾勒,深灰色羊绒长大衣衣摆裹着一股室外带来的干冷。他只向厅内微一颔首,眼神习惯性地扫过玄关处装饰用的雕花黄铜摆件,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袖口一粒冰冷的银色袖扣,将几乎不存在的长途微尘掸开。
他脚步径直走向温暖光源的核心地带——那张巨大的、堆满了各色冷盘点心的长条形大理石餐边柜台,视线精准锁定了一碟刚切好、排列得如同仪仗队的勃艮第红酒炖牛肉粒。
“语梵你这牛肉……火候偏过了一度半。”祁瑾勒用管家递来的纯银小叉捻起一粒送入口中,蹙了下浓眉,声音不高,却在温暖的喧嚣中清晰切割出来。林爸爸则刚举着红酒杯从人群簇拥中踱过来,闻言大笑,厚实手掌在他背上拍得发出轻微闷响:“老祁!讲究!新年夜就指望你这位米其林主审开光了!”
祁瑾勒被拍得身形一晃,却绷得笔直,一丝不苟地咀嚼吞咽后才开口:“……肉质本身不错。下次收汁前五分钟降低火力,锁住蛋白纤维间的水膜更佳。”语毕,却主动接过林正则递来的酒杯,指尖极其短暂地在温热的杯壁上停了一瞬。
孩子们的声音几乎在祁瑾勒点评牛肉的同时炸开了锅。
“祁妄!看我这个!”林雾泽高高举起一个金属盒子,里面彩色的粉末和晶体在晃动下哗啦作响,是他从学校实验室“顺”出来的焰色反应化学包。脸上沾着点厨房带出来的可可粉,被暖风吹得微红。他兴奋的几乎要蹦起来:“我算过了!镁条点着了丢进去,绝对比祁叔叔那套‘标准程序’烟火的视觉频谱振幅更炸裂!”
角落里,祁妄正仔细将脱下的驼色羊绒围巾叠成整齐棱角放在管家铺好的防尘托巾上。闻言,黑沉沉的眸子平静地转向林雾泽那个狂野晃动的盒子。他没说话,只朝一旁安静站立的管家递了个眼神。
管家立刻心领神会,欠身:“祁少为今晚的庭院冷焰火表演准备的是无污染气态燃料配方,其化学反应方程式推算过十六遍,确保燃烧效率、光效应和环保参数均符合最优解。”
“听见没!”正在跟林雾燃低声聊天的林雾倾立刻转过画着精致红唇的脸蛋,眼波潋滟地白了自家弟弟一眼,“人家是精确制导,你是自爆卡车。别把祁叔叔那盆价值连城的日本黑松点了,当心他把你倒拎起来按进雪堆‘物理降温’!”她纤细白皙的手指间捻着一颗裹了金箔的酒渍樱桃,鲜艳欲滴。
林雾泽脸上涨红:“林雾倾!我看你是被祁妄那张‘人类算法脸’同化成了冰雕……”
“砰!”一声轻微闷响。林雾泽手里的金属盒子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黑色表带的手极快地抽走了。
祁妄面无表情地将盒子塞进自己大衣内袋,动作快得如同精密手术。“危险物品由主控系统保管。”他声音平稳无波,随后朝管家颔首,“请协助林少爷洗手。可可粉在嘴角,物理形态不稳定,即将坍塌。”说完,他径直走向餐区,脚步沉稳,目标明确地拿起一杯纯净水。
“祁妄你个——!”林雾泽跳脚。
餐厅方向传来祁瑾勒清晰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几乎只有鼻息的微变):“语梵,你那盘芝麻球……油温似乎……”
孟语梵正端着一大盘刚炸好的金黄油亮的南瓜芝麻球出来,闻言立刻挑眉:“祁瑾勒!你一来就挑刺,诚心不想让我好过是吧!你再敢拿你那个实验室温度计戳我的新年菜,我就把你扔后院雪堆跟你儿子新买的瑞士军刀一起‘极寒测试’!”她把盘子重重放在祁瑾勒面前,金黄色的球球欢快地震荡。
祁瑾勒面无表情,却自然地拿起银夹子夹起一个,送到鼻尖前极其细微地嗅了一下。他侧过脸,对上妻子俞轻蔓含着笑意的目光。“……油温和时间分配完美。”他终于说出这几个字,耳廓在璀璨的水晶吊灯下似乎泛起一点几不可察的红痕。
哄堂大笑声中,巨大的水晶圆桌终于坐满了人。头顶那盏更华美、如同无数冰棱堆叠的吊灯亮起,将满桌精致的年菜照耀得流光溢彩。
两家的孩子在长辈默许下凑在长桌一端。林雾泽很快忘了被收缴的危险物品,跟祁妄低声嘀咕着什么空间折射建模,手里还挥着只刚拿到的烤得微焦油亮的烤鸭腿。祁妄坐得笔直,只是视线偶尔会被餐桌中央一个用草莓堆成的巨大雪人塔吸引——那憨态可掬的造型显然是林妈妈的突发奇想。
祁瑾勒坐得最远,几乎靠近主位末端,紧挨着落地窗外寒气弥漫的阳台。外面夜幕深蓝,城市的霓虹在寒冷的空气里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雾。他微微侧头看过去时,玻璃上映出的不只是外面的寒冷夜景,还有妻子被林雾燃一句俏皮话逗得前仰后合,脸颊泛红靠在轻蔓肩头的生动笑靥,以及那盏华丽灯饰下跳跃在两个孩子身上的温暖光斑。他端起面前的清酒抿了一口,辛辣滑过喉管,冷硬如旧的脸庞被杯中液体漾开的微光柔化了一丝边缘。
“尝尝这个。”俞轻蔓将一小碟用青翠欲滴的黄瓜条托着、晶莹饱满的蟹粉狮子头推到丈夫手边,“小燃从南方空运来的河蟹,专程找人拆的粉,没放味精。”她声音放得很轻,眼波在璀璨光线里流转,带着洞悉的笑意。
祁瑾勒没应声,拿起银勺。勺子刮过白润骨碟边缘,发出轻微悠长的一声清响。他挖下一块,放入口中。餐厅里欢声笑语几乎淹没一切细微声响,只余下碗盘轻轻相碰的清脆叮当、孩子们争抢最后一块秘制醉蟹腿的打闹、林雾倾娇声调侃林雾燃衣服沾了油点的惊呼、祁妄对林雾泽“粒子风暴烟花可行性”简洁冷静的否决……林爸爸则的笑声最为洪亮浑厚。
窗外,城市不知哪处有人提前点燃了第一簇烟火。
嘭——!
沉闷的一声遥遥传来。紧接着,是更加低沉连续的砰!砰!砰!。林雾泽第一个跳到窗前,脸蛋紧贴着冰冷的玻璃:“看!开始了开始了!”无数小小的、尖啸着的光点拖曳着长长的、不同色彩的粒子轨迹,刺破深蓝的冬日夜幕,在某个设定好的高度齐齐炸裂!金色的雨、银色的柳、绚烂如巨大宇宙花瓣层层绽开的红紫圆轮……短暂地照亮了整个夜空,又被更深的寒冷和黑暗重新吞噬。
祁妄悄无声息地站在林雾泽身侧一步之外,肩胛线挺直如旧。他的目光没有追逐漫天无序炸开的色彩流瀑,而是笔直地落在林氏庭院深处。在那里,管家点燃了一根精心准备好的银色引信。嗤啦——
一道微弱的、绝对笔直的亮银光芒拖着纯净无比的白色光尾升腾而起,精确地攀升到预设高度。
嗡……
一阵极其稳定、如同蜂群低鸣般频率恒定的声音取代了爆炸巨响。那束冷光悬停片刻,然后猛地爆发!没有狂轰滥炸的花瓣,没有嘈杂刺耳的啸叫——它只在瞬间扩散成一片几乎透明的、冰蓝色的、巨大无比的光网!覆盖了小半片庭院天空!像倒扣下来的冰冻穹顶!无数极其细微、带着精确折射角度的晶体光点在网格中闪烁、流淌!如同亿万微缩的星辰被精确捕捉,嵌入冰面!纯粹、冷冽、如同用绝对理性和审美凝练而成的宇宙尺度瑰宝!
巨大的蓝光之网无声地悬停、蔓延,释放着不属于这个喧闹人间的低温光效。冷光映在落地窗上,将窗内孩子们兴奋贴在玻璃上的脸庞、大人们举杯谈笑的身影、餐桌上热腾腾的菜肴、甚至墙角那棵被妆点得流光溢彩的圣诞树……都镀上了一层非现实的、永恒静谧般的幽蓝色调。
林雾泽微张着嘴,鼻息喷在冰凉的玻璃上凝出小片白雾。他第一次没有咋呼,只是怔怔地望着那片覆盖了小半个庭院、冷冽如倒悬冰原的蓝色光网。
祁瑾勒也端着酒杯走到窗前,高大的身影立于人群外侧,近乎并肩站在儿子祁妄身后半步的位置。他脸上的线条在冰冷的蓝光下似乎被雕琢得更加坚硬深刻,目光也穿透了那片巨大的光网,落在外面城市远处还在零星炸开的、显得杂乱平庸的五彩烟花上。
“粒子束定向扩散的熵值控制稳定,低于临界波动阈值三个百分点。”祁妄微侧过头,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向父亲汇报一份精密仪器的技术说明书。
祁瑾勒微不可查地颔首,目光依旧追逐着天边另一簇炸开的廉价红色碎屑,浓眉习惯性地蹙着,像是在评判某种劣质实验样本。但他的酒杯却不自觉地微微抬起,轻轻碰在冰冷的落地玻璃窗上,碰出极轻、极清脆的一声:
叮——
细微的声波涟漪般荡开,融入了身后巨大餐厅里爆发出的更热烈的欢呼、林雾泽终于回过神来的“哇塞——”尖叫、孟语嫣“快拍照快拍照!”的催促、俞轻蔓闺蜜俩靠在一起的笑语……
那片冰蓝色的光网,开始无声地消退。如同星辰隐没在黎明前纯净的深蓝夜幕中。但屋内巨大的暖金色灯光重新拥抱住一切,将所有人的轮廓都打磨得更加温柔。桌上杯盘交错,食物的香气和欢声笑语蒸腾交织,如同熬煮着巨大的一锅浓稠蜜糖。祁瑾勒依旧站在窗边,那片消逝的蓝光似乎还留在他深灰色的眼底,他将杯中剩余微凉的清酒一饮而尽,喉结沉缓地滚动了一下,目光终于落回灯光下妻子带笑的侧脸。
窗外,无垠的夜幕之下,清冷的蓝光彻底隐退,更远处的城市烟火依旧此起彼伏,点缀着这除夕的底色。窗玻璃上,清晰地倒映出祁妄沉静依旧的侧脸,林雾泽兴奋比划的手影,和他们身后那重叠晃动的、温暖喧闹如同蜜糖水晶球里的两家人。一个世界在冰蓝色的晶体中冻结、审度、精准定义。另一个世界在暖金色的糖浆里沸腾、蔓延、毫无保留地拥抱。
年夜饭的馥郁香气在空气中沉淀凝结,如冰糖般剔透晶莹的瞬间,悬挂在新旧交界的钟摆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