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泰华阁中,谢君乘转动笛子,节奏凌乱地敲响茶盏在消磨。康王熟络地走完一圈客套之后,冷眼瞥过还在吊儿郎当的谢君乘,便清楚今日的气氛为何与往日不同。

坐着一个不知何时会犯浑的励安侯,似乎所有人都默契地收起了往日的闲谈。

片刻后,宁王赵庆瑜手忙脚乱地小跑进来,礼数周到,和在座的几个老臣前辈相互问候,喘着气坐下来扶正了头上的玉冠。

有人脸上又闪过诧异,与旁边的人相视一眼又低下头去。励安侯从前只偶然来过几回,没个正经,如今有皇上的旨意便不得不来。可宁王一直忙于万寿台的建造,鲜少进宫议事,今日竟也匆匆赶过来。

赵庆瑨看赵庆瑜如此狼狈,便知道肯定是临时要过来的,暗讽道:“三弟近来这么忙,今日吹的什么风让你过来了?”

“皇兄快别笑我,明明是我才能欠缺,顾不过来了才有所怠慢。”赵庆瑜笑容满面,维持着面子上的客套,眼神不由自主地往谢君乘瞟过去。

赵庆瑨心中暗骂宁王这副人畜无害的假惺惺,而宁王又暗自不屑于赵庆瑨那股四处逢迎的虚伪。

这一缕诡异莫辨的风逐渐向谢君乘拐过去。

“子虞才是泰华阁稀客啊。”赵庆瑜抬起衣袖按了按头上的汗,侧身看向谢君乘,似乎还没感觉到气氛古怪,熟络道:“你又是让什么风给吹过来的?”

励安侯沉默了半晌,从面面相觑的眼神里早就看懂今日的氛围都是因为自己。这群人明里暗里地对他又怕又骂,连好不容易来一趟的宁王也按捺不住。

都拿他当戏子来看。

谢君乘转瞬浮上一抹轻浮的笑意,遗憾地摇了摇头:“雪落梅梢处,香风引人逐。殿下忙成这样,哪里懂我这边的风?”

“梅”和“眉”同音,在座的人都心照不宣,知道励安侯近来从皇上这里讨了个人。

不知是谁被这几句风流话惊得手一震,茶盏落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响声,赵庆瑜被搪塞得不知怎么接话,尴尬地顺着声音看过去,才发现那边几人正拉衣襟、整袖子、干咳……层出不穷的动作克制自己,别再惹励安侯。

更有甚者正要开口谴责,听见一阵珠帘掀动的声音,只好跟着众人起身迎驾。

赵启听完几件要事之后,转头看向周晖宜,问起调任国子监的人选。

周晖宜端着奏章上前回禀,众人听完一时静默。他选出来的两个门生,一人是寒门出身,名韩砚,两年前经周晖宜举荐,从翰林院调任都察院七品监察御史。

赵启恍惚听过这名字,嘴边念叨两遍,却想不起来他做过些什么。

刘昆适时地低声提醒:“这位韩御史正是此前直言弹劾,还获得皇上称赞的那位。”

刘昆点到即止,料想荣和帝已经想起来了,韩砚两年前举报过工部梁尚书的贪墨问题,当时因锦衣卫找不到证据而作罢。但韩砚敢于直言的表现得过荣和帝的亲口称赞:“风骨可嘉,其志当勉。”

另一个倒让人意外,正是从屠村案中逃生,被带回京城厚待的书生裴嘉,本身被安排到翰林院历练。

谢君乘一想便知,裴嘉这样不好公之于众的出身,兼任吏部尚书的周晖宜定是知悉之后暗中使力,才让人顺利稳妥下来。

谢君乘维持长日戴在脸上的轻佻笑意,朝服盖住的手正使力摩着笛子。周晖宜的门生中不乏有政绩加持的,选了个不温不火但已步入都察院的韩砚还好理解,选名不经传的裴嘉又是出于什么考量?

果然,户部侍郎傅钧指出:“皇上,臣以为,裴嘉虽已拜入首辅门下,但资历尚浅,主簿一职涉及文书管理、账目监督及人员考核,冗杂繁琐,一个不通案牍的新手恐难胜任。”

说尚浅都是委婉,傅钧实则认为,这种穷地方出身的人,不过仗着翻过几本书,又有周晖宜的名气,难道以后要走进朝堂与他以同僚相称吗?

王济林起身道:“皇上,臣也以为不妥。我朝祖制,国子监主簿一职需经过两年历事方可授予,裴嘉得首辅看重和举荐,自然是他的本事,但未经历练就越制成为特例,难以服众,引来非议。韩砚出身寒门,年轻有为,入都察院才两年,臣亦惜才。此人忠诚刚直,周旋于朱门寒士之间,怕是左右为难,难保不会激发矛盾。阁老爱才之心无可厚非,但来日方长,不必急于当下将如此重任交予二人练手。”

王济林拿祖制和规矩出来一通诡辩,让内阁的老臣一时不好顶着“越制逾矩”的名头帮着回击。更何况,他提出的担忧之处咬定了裴嘉的出身和资历,的确是横亘眼前的无解之题。

谢君乘不动声色地观察周晖宜的脸色,首辅的确早有预备,神色沉稳地回答了这番狙击:“王御史,主簿就是个管账本的,不是管人,沉稳细心方为至上,用不着服人的本事。国子监主簿的笔,莫非还要取决什么人的脸色不成?再者,二人同出身寒门,如今得皇上垂青,恰可彰显皇上广开言路的革新之志,激励天下寒士。”

王济林没听到半分关键,更笃定周晖宜的确没别的法子回应裴嘉的出身问题,才会扯到无端的猜测中:“阁老,二人尚未得皇上首肯踏进国子监,此时谈‘彰显‘和‘激励‘,为时尚早吧?”

两人在你来我往的同时都默契地明白一件事情:裴嘉和韩砚的问题成不成立,最终还得看皇上的态度。

而荣和帝一直静观其变,还没拿好主意。

谢君乘的思绪游走在王济林的诡辩和周晖宜的稳重之间,突然领悟老师为什么选裴嘉。这位左都御史素来是个喜欢保守稳定的,而裴嘉从没经历过京城繁华和宦海沉浮,白纸一张在王济林眼中就是个拿不定的变数。

但在周晖宜眼里,变数意味着转机,所以他铁了心和权贵腐败为敌,也要为无财无势的寒门学子劈开一条路。

弊病不除,天下良才没有出路。他跳进了一潭死水般的国子监,为人才紧缺的大周谋一个转机。

谢君乘突然一声阴恻恻的轻笑打破了席间沉寂,惋惜地摇头道:“首辅大人爱才倒不如王御史惜才,他二人虽比不得世家子弟身娇肉贵,但这么扔进去繁冗的文书和规章中,好好的青年才俊也会给磋磨得不像样吧?”

能坐进泰华阁的皆是各部顶梁柱,多为世家出身,但哪一个不是从案牍劳形中一点点磨到今天这个位置的?谢君乘明着是帮王济林驳了首辅,却也引人谴责他言辞低劣,指桑骂槐。

内阁的人驳不了王济林,正憋着气,但指责励安侯这个胡说八道的却好办多了。

“先前首辅请愿调任国子监,侯爷进言阻挠。如今首辅推出裴、韩二位门生,必是深思熟虑的选择,侯爷又有一套说法。敢问侯爷可还记得首辅大人亦是昔日恩师?如此妄言惑众,毫无尊师之心。”

但谢君乘看着全当耳旁风,继续浑不在意地抿了一口茶,语气轻蔑道:“新政为的是朝堂和皇上,有不对的当然要说,怎能有所偏颇呢?皇上,臣这些话可不是胡诌。先帝康定年间,工部、户部乃至各地清吏司核查账目时,即便是经验老到的,因不堪劳累而稽查出错的事情屡见不鲜。”谢君乘又把目光转向周晖宜,眼角挑着不羁的笑意,摇头道:“阁老这二位得意门生到底是细皮嫩肉的读书人,论玩账本,怕是算不过他们。”

谢君乘简略带过的几句话的确都是康定年间的腐败风气,他对这些陈年旧案信手拈来,是因为先帝晚年重病期间,许多事情有心无力,朝堂风气日渐懈怠,几桩震惊朝堂的贪腐大案正是经谢霆山的手段去处理。

旁人不明白谢君乘从小耳濡目染所得,只当这个混子把喝花酒哄女子的做派带进了泰华阁,偶然听来几个词就胡乱卖弄。

工部和户部在“卖弄”里首当其冲,宁王一直察言观色,熟练地在混战里当好一个懵懂无知且不出错的角色,竟也被这番话惊得险些拿不住茶盏,身旁正好坐着工部尚书梁愈青,及时伸手帮忙扶稳了。

有老臣看不过眼谢君乘这么作践周晖宜和读书人,厉声指责。

周晖宜却仍然稳重,微微调整了坐姿挺直腰身,抬眼看向谢君乘:“侯爷一番高见,倒让老臣也想起荣和年初,昔日的谢老侯爷清查各地皇庄田产时,亲自选用一批刚入官场的人。”周晖宜眸光闪动,鹰隼般的神色扫过众人,掷地有声:“用人唯新,是因为他们眼中的账本和尺寸,不需要侯爷所说的经验,只认王法章程和丈量所得,容不得分寸的越界。”

炭盆噼啪作响,偶然绽开的星火好像点燃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气氛,霎那间压住席间沉寂。

王济林极轻地合眼轻叹,无需看荣和帝的神色也知道,周晖宜今日得手了。

谢君乘胸口翻起一阵沉重,吞咽间似乎稳住了心中暗涌,低头整理被翻乱的锦袍。除了周晖宜,也许再没有人还能这样骄傲地提起谢霆山。

荣和帝从连番旧案中抽离思绪,长舒一口气,先断了御史们对谢君乘的主意,以防他们又把人骂得进不了泰华阁,“励安侯言辞不当,目无尊长,罚俸三月。周卿,就按你方才说的办。”

他垂眸顿了须臾,语气加重几分:“再者,广纳贤才之事刻不容缓,此事关乎我大周的未来,朕也希望如此重担不能只托于阁老一人。诸位都是朝堂栋梁啊。”

群臣跪地请罪。

荣和帝神色缓了些,又想起什么似的,看着礼部尚书说:“朕记得各地皆有丹青墨宝与奇珍异物进献,接下来陆续送至京城。阁老素来喜爱收藏,朕要赏你。王尚书,你挑两件送到周府。”

周晖宜当即起身,神色沉重:“皇上,为国效力是臣之本分,臣未有功,岂敢领赏?”

荣和帝这算明确表态站到周晖宜这边。可如今就谈赏赐,的确为时尚早。

可他只笑了笑,缓和方才众人跪地请罪的紧张气氛:“只是两件稀罕物,并非价值连城,王尚书的眼光好,错不了。”

话说到这份上,周晖宜只能谢恩领赏,说:“皇上厚爱,臣感激不尽。臣认为,广纳贤才与革新陈规密不可分。”

他侧身些许,目光扫过在座的重臣:“臣已年老,许多事情难免有心无力,不敢居功。与诸位同僚共事多年,臣也希望,诸位眼看大厦倾颓之患也该着眼于排查改进,而非固步自封。”

赵启深以为然,寒声道:“阁老所言有理,着吏部与都察院五日内拟定章程,以科考为重,连同在朝官员的监察任免、考功升降一概事宜,应有革新改进之计。有的事情若裴嘉和韩砚做不成,朕倒想看看诸位的本事。”

“臣遵旨。”

天际晴明,薄雪渐融,青石地面犹如碎玉,人群轻踏而过。

周晖宜两鬓斑白,厚重的氅衣似乎压低了身姿。他抬眼看了一会儿台阶上下的融雪,缓步拾级而下,不断有人想上来扶都被一一婉拒。

谢君乘被荣和帝留下来训了几句,快步跟上来扶了周晖宜,低头看着台阶:“雪天路滑,皇上让我送一送老师。”

周晖宜笑了笑,没有说话。旁边经过的人一看是励安侯,听他唤一声“老师”都觉得尤其刺耳,摇着头默默走开。

二人走下台阶,四下无人跟上来,周晖宜才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泰华阁,何苦专挑讨人厌的话去说呢?”

若旁人听了这话,只会以为周晖宜在挖苦谢君乘。但谢君乘知道他的意思,只说:“老师也好不容易走到今日,何苦非拣着最浑浊的地方入手?”

国子监的官生与民生数量失衡已久,学风腐坏,往上扯着京官权贵,往下牵着地方寒门,何其浑浊。

谢君乘心里清楚的和盘算的,远不止今日那几句轻飘飘的话,周晖宜听了并不意外,只淡淡笑道:“世间的污浊艰险多了去,总要有人持灯行进,为后来人摸出一条路。历经坎坷如裴嘉,为师当日拿此事问他的时候,他知道可能面对什么也毅然答应,裴老夫人大义,以此为荣。子虞,聪明如你,也知道为师门下不乏得意高徒。但莲花傲梅从不立群芳之中,铸就脊梁的是淤泥和雪霜。为师信得过裴嘉和韩砚。”

周晖宜顿了顿,“更何况……子虞,有你今日这番话,为师放心。”

谢君乘扶着周晖宜,尽可能绕开泛黄的雪水:“今日冒犯,还望老师海涵……”他忽地不禁一愣,周晖宜选用裴嘉原来还有这一层意思。

他希望谢君乘会想法保住裴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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