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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回 弦歌施教化 烟火暖人心(1 / 1)

五宝如今日日沿街揽活,对花城的一街一巷早已轻车熟路,烂熟于心。

奇的是,此地竟也有一条青莲街!与记忆中那条承载几代织锦匠人悲欢的青莲街不同,这条青莲街自翠湖东门蜿蜒东上五华山,狭窄幽静。街道东端是步行石阶,清雅异常,罕有商肆,却坐落着几间学堂,更有一座鼎鼎大名的“经正书院”

今日恰是书院新生入泮之期。掌事朱承祜正于明伦堂前训诂诸生。众新生员肃立阶下,屏息聆听。

朱承祜,字崇文,祖籍晋宁,清光绪戊戌科进士出身,曾入仕督抚司,现掌经正书院,朗朗道:

“我经正书院,与粤之学海、浙之诂经、蜀之尊经并称于世,聚三迤十四府学子之良才。诸生既入此门,当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为立身之本,必先隆师亲友,涵养忠厚之心,以备他日经世致用……”朱掌事声音清朗,回荡于堂前,“书院规约,凡七则:曰端士行、曰精书理、曰尚史学、曰振文风、曰严积弊、曰起淹滞……”

烈日灼灼,阶下肃立的队伍渐生微澜,有人于暗处悄然攀谈。

“听闻当今提学云南处按察使司朱时衍大人,便是朱掌事族兄。只是旁边那位白发青衫的夫子,倒不知是何方神圣?”

“学兄有所不知。朱氏祖籍滇池晋宁,子弟皆以读书仕进为志。朱姓正旁两房,已出进士二人,举人四名,廪生七人,秀才二十余位。那位朱增嶠夫子,乃朱使君府中西席,亦是位奇才!七岁诵诗书,十岁能属文,当年县试高居榜首!可惜正当踌躇满志欲取府试,却逢老父沉疴,侍奉床前年余,终至憾逝。守孝三载后再战科场,奈何文星不照,时运乖蹇,竟八试不中,至今仍是一介布衣秀才。”

“八试皆落?!岂非‘朱八落’?”

一语惹来周围人嗤笑。

一学子正色道:“兄台此言差矣。朱增嶠先生虽布衣终身,然性高旷,博通典故,尤精书法,宗宋元笔意,苍劲古峭,自成一格;朱承祜掌事则善绘山水花卉草虫,宗法南田,得其神韵。二位时常切磋,间或画竹石,缀以小诗,外间并称‘二朱’,书画双绝,有潇洒出尘之致!”

有学子听言立时面露敬仰,“‘二朱’书画,奇杰俊拔,名动遐迩!我等虽远在迤西,亦心向往之。今日得见尊颜,幸甚至哉!”

此时,恰逢朱增嶠夫子为诸生讲述本地风土人情。众生精神一振,凝神细听。

“诸生不远千里负笈而来,当先识此方水土人情。欲知一地百姓安乐与否,端看其劳作所得,能否满足衣食住行之基本所需。于寻常人而言,吃穿不愁,居有定所,行得安稳,便是太平盛世了。”

先生朴言大义,众人心悦诚服,且细听分说。

“我花城百姓生活,颇合‘璞真’二字:衣着素朴,饮食简约,居无华厦,行不远游,在外省人眼中,或为未开化之地。然正因偏居一隅,山高路遥,王师难至,兵戈少兴,更幸无大灾大害,故如桃源中人,不问山外事,人人安贫乐道,不谋千里之利,但求温饱之安。”

“且喜此地得天独厚,物阜民丰,路无饿殍,教化有礼;远招近揖,投辖攀辕,老有所终,幼有所长;民风温良,惮于法度,令行禁止,盗匪难行……是以闾阎巷陌,市井小民,莫不怡然自乐,实乃一方乐土!”

“若论住所,此地气厚风和,寻常宅室,仅以棉纸糊窗,亦可安然越冬。雨水来去急骤,屋漏而不至连阴,雨霁则阳光普照,其喜洋洋者矣!殷实之家,固有走马回廊、三坊一照壁之制,然少施金漆雕镂。即长官府邸,亦不过木板铺地,窗嵌玻璃而已。至于沿街铺面,经年不事粉饰者比比皆是,盖世人皆以粉饰为虚华不实,‘物尽其用’方为至理。”

“花城人之‘不讲究’,尤见于饮食。不重精烹细烩,不尚油腻荤腥。寻常人家,日食两餐,每餐一汤两炒而已。家道稍裕者,亦不过三样炒菜,若有肉丝入馔,已属珍馐。诸君若嫌此菜肴过素,则大谬也!此地烹调,首重一个‘鲜’字。蔬菜一出即收即卖,长老则无人问津。购菜者,绝不取五六寸长之韭菜!芥菜、菠菜若蓄养成树,售卖者亦羞于示人。四郊农人,每于昧爽下田采摘,鲜翠欲滴,即时挑入城中叫卖。时鲜菜蔬,不下百种,皆鲜嫩肥美。故此地人多不重肉食,亦不以肥甘厚味为念。更有此地盛产菌菇山珍,每逢六七八月雨季,周遭群山赐我花城人以万千蕈子。山民日日拣拾入市,价贱如蔬。买归拣洗干净,但取猪油数匙下锅,投蒜瓣数粒,猛火急炒,汁出熟透,户户灶头蕈香四溢,其味鲜美绝伦,用以佐饭,足可尽数碗……”

台下诸生仿佛忘却了头顶烈日,随着夫子娓娓道来,时而惊叹,时而会心一笑。

一学子朗声道:“诸位同窗,小弟乃本地呈贡人氏,于花城街巷熟稔于心。日后诸位若有心探幽访胜,或欲寻夫子所言蕈菇佳味,小弟愿尽地主之谊!”

众人皆笑应:“甚好!甚好!”

五宝每路过青莲街学士巷,仰望书院门楣上“万古一书卷乾坤七尺床”、“滇池植秀”的楹联牌匾,心中便涌起无限羡慕。他每回带天赐来瞻望,奈何娃娃不耐,一撒手便如脱兔般往“逼死坡”跑——那里有家铺子的牛乳甜酒饵丝深得他心,吃完还不忘去街对面高台阶下的档口,买几块核桃糖揣着,回去孝敬奶奶黑春,比起书院,百姓更爱逛集市。

花城的早市午集颇多,最负盛名者当属“云津夜市”,名列“花城八景”。有诗为证:“云津桥上望,灯火万千家。问夜人沽酒,寻店客系槎。城遥更漏尽,月圆市声哗。破晓阑游兴,疏钟传太华。”

夏日,夜市通宵达旦。商户于两侧商铺廊下摆摊,黄昏时分,千盏灯笼次第亮起,绵延数里,灯火辉煌。城内外居民蜂拥而至,摩肩接踵,买卖兴隆。各类宵夜摊子热气蒸腾,香气弥漫。

不光寻常百姓爱逛夜市,馥芳对这云津夜市也心驰神往久矣,奈何家中规矩森严

“未出阁的女儿家,岂能夤夜抛头露面!”

这日逢朱时衍生辰,已出嫁的大小姐馥芬携夫回门。馥芳一见姐姐、姐夫,便缠磨着要去夜市玩耍。席间,她当着满桌亲眷的面,娇声央求。

姐夫见小妹求恳可怜,便向岳父母打包票:“爹娘放心,小婿亲自带两位妹妹去,定当妥帖照应,毫发无损送回。”

朱家长辈见女婿开口,含笑允了。

“阿朱快走!”馥芳拉起馥郁的手就要往外冲。众人看她那猴急模样,皆忍俊不禁。

“急什么?总要等轿子来呀。”馥芬嗔道。

“哎呀!再等天都黑透了!门口叫个‘背背’岂不便宜?”馥芳说着,已跑到门口扬声唤道:“‘背背’!”

话音未落,立时跑来三个背夫,其中一人正是五宝。

姐夫与随从步行,三姊妹各乘一副背架,往云津夜市而去。馥芳一路催促,姐夫笑道:“小妹莫急,这夜市,非得等天黑透了,灯火通明时,才热闹好玩呢!”

馥芳闻言更是欢喜,隔着背夫,与并行的馥郁亲昵地拉着手荡起来。

馥郁亦是初次逛夜市,心中自是新奇雀跃。

五宝这是第二次背这位沉静的小姐了。她是他的贵人,他铭记于心。只觉得数月不见,背上这位小姐愈发沉稳娴静。前头那位小姐一路与旁人笑语不断,而他背上这位,只偶尔发出几声低低的“嗤嗤”笑声,五宝却能感受到她心底那份压抑的雀跃。

“阿朱!快看前面的金马碧鸡坊!”“阿朱!你看你看!那长龙似的灯火!”“姐夫,那就是云津夜市么?”

原来背上的这位叫“阿朱”……五宝心中默念。

一行人至云津铺子街口,三位女客落地,有随从过来付了脚钱。

“敢问大爷,几位小姐待会儿回去还要乘背架么?小的愿在此等候。”五宝主动问道。

馥郁闻声转身,温言道:“我们确要回西门来处,只是不知要耽搁多久,总不会过一个时辰。你们可等得?我们愿多付些脚钱。”

旁的两个背夫皆摇头,干等太久耽误生意。

“小姐们且去尽兴,小的就在此处候着。”五宝笃定道。

馥郁点头,望了他一眼,只觉此人似曾相识。待她再转头寻人,馥芳早已扎进了人潮之中。

这云津夜市果然名不虚传!只见长街两侧,百物杂陈:布匹衣物、皮革玉器、孩童玩物、家私器具,无所不包。更有杂耍卖艺、唱曲算命、赌点投壶、喝茶饮酒等诸般消遣,男女老少皆可寻得乐处。最是那各色吃食摊子,将闲人一网打尽:饺面馄饨、米线卷粉、豌豆抓抓粉、米凉虾、粑粑包子烧麦、凉糕藕粉锅盔、糖稀饭豆面汤圆、酒酿芝麻糊莲子羹、八宝饭猪肝鱼片粥、包谷花合合米、腌黄瓜萝卜、烧豆腐包谷饵块洋芋、炸春卷洋芋糯米条豌豆粉荞丝玉兰片鹌鹑谷雀蚕蛹、羊汤锅清汤牛肚、卤猪头肉鸡蛋豆腐……香气四溢,令人垂涎。

馥芳正冲馥郁猛招手。待馥郁挤到跟前,原是一个玉石摊子。好些腾越客携玉料来省城,无力开铺,只得夜市摆摊贱卖。摊上一块南红玛瑙,色泽浓艳,重约四钱,摊主索价一两。馥芳一见心喜,便要馥郁付钱。

姐夫出手拦住,对那腾越客道:“减二成。”摊主无奈看了看姐夫气度,点头应允。

“八钱银子!这么大一块!城里铺子怕是要翻倍的价呢!馥馥你可记得上次在‘嵌云记’瞧见那小块?还没这个透亮!”馥芳离了摊子,犹自兴奋。

姐姐馥芬轻责:“你就是手散!独独买这一块料子作甚?回去看娘怎么说你。”

“啊呀!姐姐如今不疼我了,难得回来一趟,倒想着告我的状!”馥芳委屈地瘪嘴。

“小妹莫怕,今日有姐夫在!放心玩,放心买!”姐夫在一旁豪气担保,喜得馥芳拉着他就往前钻。

大小姐望着二人背影无奈摇头,见馥郁在身边,便道:“阿朱,咱们也去挑一件。”

馥郁搀着大小姐来到一排玉石摊前,低头细看那些翠玉珠环,眼中亦有喜爱之色

“馥郁,你瞧这些镯子,哪个好?”大小姐问。馥郁仔细端详片刻,指着一对道:“大小姐手腕纤秀,肤色白皙,这对绿白分明、水头好的圆条正相宜。”

“哦?只不知圈口合不合?你我手腕粗细仿佛,你戴与我瞧瞧?”大小姐提议。

卖镯的婆子极是机灵,立时拿出鹅油膏抹在馥郁腕上,拈起其中一只,“哧溜”一声便套了上去。玉镯衬着少女纤细莹白的手腕,更显莹润翠色。大小姐见果然好看,也戴上另一只。两只玉镯轻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玉遇有缘人啊!”婆子拍手赞道,“这藕粉底飘阳绿的老坑料子本就难得,偏就出了这么一对!先前看上的人不少,无奈都是些骨节粗大的,统统戴不上!老婆子还道这宝贝莫非真要留着传家?原来是在等今日两位贵气的小姐!瞧这品相,这骨肉匀亭的小手,正正相配!快快收了去吧!”

大小姐被逗笑,拉起馥郁的手仔细打量,若有所思地微笑。

馥郁羞赧,忙道:“婆婆莫乱说,这是我家大小姐!”

“哎呀!小姐恕罪!老婆子眼拙,看二位都是一般的人才气派,模样还像亲姊妹似的!”婆子忙不迭告罪。

馥郁小心褪下镯子递还婆子。

大小姐问了价,一番讲价,最终以七两五钱银子买下这对玉镯。

二人刚离摊子,随从便来请,说是姐夫与二小姐已在前面“风澜苑”占了雅座,请她们过去喝茶听戏。馥郁边走边想:竟还要听戏,一个时辰怕是不够,不知那背夫可还在原地等候?

五宝心知主顾们一时半刻回不来,便也动了在夜市逛逛的念头。刚背起架子没走几步,就有人高喊:“‘背背’!走不走?”他忙摆手:“对不住喽,有主顾约下了!”

如此一来,他倒不便再走,背着架子不揽活,甚是不妥。于是退回街边,卸下背架蹲下。眼前这灯火如昼、人声鼎沸的景象,竟让他生出几分恍惚的熟悉感。见旁边一个卖土布的摊子生意冷清,五宝凑过去攀谈:

“你家卖的是自家织的土布?”

“是呢嘛。”

“生意咋样?”

“唉,糊口罢了。”摊主一脸无奈。原来,云南府城的富户,其实并不爱穿这粗糙土布。只为不事张扬,出门才在绸缎衣裳外罩件土布褂子。普通百姓倒穿土布,因其厚实耐穿,且样式颜色单一,人人不讲究穿着,便少置新衣。加之此地冬无严寒夏无酷暑,一年添置一身春秋衣裳便足矣,布匹需求自然有限……

“其实老百姓个个都晓得,那些有钱人家,内里最是讲究!太太小姐们在深宅大院里穿的什么咱瞧不见,但你去东郊迎春时节瞧瞧,那些官老爷,清一色的皮袍皮袄!连跟班的骑马随从都是皮衣皮帽,所穿皮褂,成对成套,不是熏貂就是紫貂,狐皮灰鼠也不在少数。啧啧,那排场才叫大!”

“啧啧,皮货自然金贵……呃,那有钱人家穿的绸缎又是哪里来的呢?”五宝追问

“你们‘背背’走街串巷,日日打三牌坊过,没见那二十几间绸缎庄、皮草行、裁缝铺?那可不是寻常百姓进的地界。”

“哦哦,铺子见过,只不知他们卖的绸缎从何处进货?”

“这个嘛,我们这些卖土布的就不晓得了。反正滇省本地不产绸缎,从前许是从隔壁四川进的,有条街专卖‘川锦缎’,后来四川遭灾就断了来路。如今多半从湖广、甚至金陵来吧?”

五宝听着,“蜀锦”二字几乎脱口而出。

馥郁一行人直至亥时方从喧闹的夜市出来。见五宝竟真的一直在原处等候,馥郁心中甚为过意不去。

自此,朱家便认准了五宝。这背夫身上没有一般苦力的腌臢卑琐气,将自己与那副背架都拾掇得干净利落,为人周到有礼,不卑不亢。

每月初一、十五,朱老太太雷打不动要去圆通寺上香,江五宝必早早候在朱宅门口。每逢年节,朱夫人要去归化寺做功德,江五宝亦如约而至。渐至后来,他每日清晨都到朱宅门外“点卯”,无论何人开门,必上前恭敬问一句:

“敢问府上今日需‘背背’做事否?”

若是朱家需采买米面油茶,或是朱夫人要带仆妇出门办事,便与他约定时辰。可喜他诚实守信,从不爽约。他价钱公道,不仅背人,也背货。无论是太和街成背的茶叶,黄草坝成捆的草纸,百余斤的米粮,半扇猪肉,整支火腿,还是成筐的木炭……他都亲自搬运进朱宅内院,摆放得妥妥帖帖。久而久之,渐得主事者信任,亦深得家中妇孺力弱者的喜欢。

五宝知晓馥郁与朱家小姐每日上午要在书房读书习字。每逢搬物经过书房窗外,他必屏息凝神,放轻脚步,唯恐惊扰。路上若遇见朱增嶠夫子,更是垂手肃立,毕恭毕敬。

在他心中,读书是顶顶要紧的事。让天赐读书,更是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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