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奴归尘(1 / 1)

莫绾柔死后的第三年,永星三十七年的榆柳,下了一场出奇的大雪。城中大雪纷飞,目光所及之处都被雪花覆盖,苍白一片。城西的夏府也改了往日的一派生机。全族上下百余人都身着素色孝服,整齐地跪在夏老夫人的棺材前,竟无一人出声。就连五岁的小奶园子夏听荷也红了眼眶,用粉嫩的小嘴奋力地叫着祖母,嗲嗲的哭声一响,仿佛扣动了了众人的心弦,大家又是一度落泪。

知月宅。

宅外,无尽的北风还呼啸着,门窗上高挂的白巾也在北风中翩飞。四岁的女童趴在床榻边,手握紫檀暖炉,喃喃自语。

一种灼烧感的刺痛愈发强烈,莫绾柔从疼痛中醒来了。她猛然转头,只看自己的腰肌处被正堂里不灭的蜡烛烧出一道黑印,像是生前所见的一样,只是宅外的寒冷漫不起她的回忆。她跳下摆台,一双毛茸茸的爪子显露了,“奇怪,这还是人吗?”绾柔心中暗想。

她巡视四周,只见对面的宅子内传出出一丝光亮。她穿过垂樱亭,跳上知月宅的檀木桌,从光滑的铜镜中,她看清了自己。她像一团未融的雪,蜷在铜镜旁。白毛蓬松如初绽的蒲公英,却在脊背处泛着珍珠似的流光——那是油灯在每一根绒毛末端编织的金线。

最夺目的是那双眼睛,并非纯粹的琥珀,到底是落日跌入蜜糖,外层是透亮的金,向瞳孔深处却渐变成灼热的橙色。当她凝视别人时,瞳孔缩成两道漆黑的裂隙,仿佛有火焰安静地燃烧着,偶尔在暗处,那双眼睛会浮起萤火般的幽光。

“咪咪咪咪!”一道细软的童声响起,莫绾柔惊恐地逃窜,却不料撞上了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奶团子。同时,一阵暖流涌入了莫绾柔的心弦,便不自禁地贴近夏叶荷。

“小小姐,你前些日子刚染了风寒未愈,太太还不让你下床呢?”沉香道。“是啊,小小姐,走,咱们上床。”佩兰道,“小猫咪……我要!”夏听荷怀中仍抱着莫绾柔不放。“小小姐,这只野猫不干净会坏了你的。”“不要!”话音未落,破碎的呜咽从喉间溢出,肩膀随着抽泣剧烈起伏,泪水混着嘶哑的喊叫,在寂静的房间里横冲直撞。莫绾柔抬眸,只见眼前可爱的小奶团子双眼泪汪汪,她那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犹如出水芙蓉般清丽,那泪珠忽而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落下,一串接一串,却不料落到了莫绾柔的脸颊上,泪珠悄悄地滑落,流到莫绾柔嘴中热热的、涩涩的、咸咸的。

莫绾柔被眼前的小祖宗萌化了,或许是出于圣母之心,她抬起了爪子露出粉粉的肉垫为夏听荷擦起了眼泪。霎时,知月宅的大门被打开,姜夫人走了进来。“太太,奴婢不该让这只野猫接触小小姐的!太太息怒啊!”姜夫人本是佛道中人,信奉万物皆有灵,自然被眼前的一幕震惊。“无妨,你们退下吧。”“是!”“听荷乖,咱们到床上去。”“咪咪,还有咪咪。”女童趴坐在她,紧紧地抱住莫绾柔雪团般的身子。她的小手又白又嫩,却能牢地握住莫绾柔的雪茸爪。“好,听荷乖,咱们养着她。”语毕,莫绾柔便跳上床塌,翻着肚皮,挑逗着她的小主人。床榻边的烛光隐现,灼热的火苗在雪蜡上方舞动。“弯月,咪咪身上有弯月!”在那个世界,弯月是吉瑞。据说,昭明帝带领玄癸军打败人数众多的壬羽军时就在“弯月之夜;昭明元年由百姓共植的灵柿树也是在“弯月之夜”结出灵柿,且随着星宿的斗转弯月也愈发稀少,正因为物以稀为贵,所以弯月乃为大玖吉瑞。莫绾柔便阴差阳错成了梵音菩萨所赐的仙供。

檐角的铜铃又添了层绿锈,去年檐下避雨的燕雏,如今已携着新泥,在旧巢旁绕了三匝。阶前的青苔漫过砖缝时,才惊觉案头那盏残灯,已陪了十二个月的月升月落。

那年深秋,冷雨拍窗,四岁的听荷已病卧半月。起初只是咳嗽,后高烧不退,小脸如褪色桃花,眼窝深陷。府里老太爷试遍白药,药渣成堆,却不见好转。她气息也日日渐弱,就连祖母也暗自垂泪。

常伴听荷的莫绾柔近日格外焦躁,白日望菊出神,夜里蹭她冰凉的手。一日清晨,她竟叼回带泥草药,急叫着示意入药。佩兰本想严厉呵斥,却不料老夫人令试之。令人意外的是,药入听荷口竟未呛咳。

莫绾柔便日日寻药。

三日后,夏听荷竟睁眼唤水,渐渐好转。半月后,她便能下床,面色渐红。此后,府里视莫绾柔为恩客,待之甚厚。

“月奴,月奴!”

莫绾柔从梦中惊醒,恍然睁开眼,只间眼前的小人儿一袭粉绸,裙身绣着凌寒独自开的鲜梅,似要将冬日时节的灵动都收于裙间。头顶红梅金丝的发冠精致小巧,点缀着珍珠与小花钗,将乌黑的发丝绾起。足下是绣着同花纹的粉色绣鞋,鞋边坠着小巧金铃,走动间似能发出清脆声响。

“月奴,我们去给祖母请安,可好?”

语毕,莫绾柔跳下床榻,穿过垂樱亭,走到了寿宁居的正堂。

“银钏,我吩咐你的东西拿了吗?”

“三爷放心,奴婢拿好了。”

“好!等会进去以后听我吩咐,这事儿成了,你要的我都给你。”

“是,三爷。”

“吱呀——”二人推开了寿宁居的大门。或许是出于女人的第六感,莫绾柔顿感一丝莫名的心慌,便从未关严的门缝中偷偷溜了进去。

房间是仍是旧日的,只是没了往日的暖融。窗棂糊着半透的云母纸,把天光滤得昏昏沉沉,案上的青瓷炉里燃着淡淡的沉香,却压不住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药味。靠墙的多宝阁蒙着层薄尘,往日里供着的玉如意、古瓷瓶都收进了锦盒,只留个空架子。床边的梨花木小几上,摆着只白瓷药碗,碗底还剩些褐色药渣,旁边是块拧干的帕子,浸得半湿。墙角的落地罩上,缠枝莲纹的锦缎有些褪色,像老夫人此刻的气色——曾有的鲜活,都被这场病熬成了淡影。

整个屋子静得很,只有铜壶滴漏偶尔“嗒”一声,敲在人心上,和老夫人微弱的呼吸声叠在一起,透着股沉沉的暮气。

借着暗淡的日光,莫绾柔看清了那个病怏怏的老人。

老夫人斜倚在铺着银鼠褥子的拔步床上,枯瘦的手搭在锦被边缘,指节泛着青白色,手腕上那只戴了半世的翡翠镯子松松滑着,衬得皮肤愈发像陈年的宣纸。她双眼半阖,眼窝陷得深了,往日里总带着笑意的嘴角此刻抿成一道浅痕,呼吸轻得像风中残烛,偶尔喉间会滚出细碎的痰音,惊得守在旁的丫鬟连忙上前顺气。花白的头发用根素银簪子绾着,几缕碎发垂在鬓角,沾着些微汗湿,显露出病中的憔悴。

三爷站在祖母床前,手里捧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药汁黑如墨汁,散发着苦涩中带着一丝甜腥的气味。

丫鬟银钏站在三爷身后,她约莫二十出头,生得柳眉杏眼,皮肤白净,只是眼角微微上挑,透着一股子精明算计。她手里拿着一方素白帕子,轻巧地接过夏明德手中的药碗。

夏明德年近四十,面容端正却透着阴鸷,一双眼睛总是半眯着,像是时刻在算计什么。

“母亲,这药刚熬好,火候正好。”

“今日多加了一味药引,效果会更好。”

银钏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手指在碗沿轻轻摩挲:“老夫人这几日精神越发不济了,这药...真能让她好转?”

“自然。”夏明德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这药方是我特意从南边求来的,专治老人家的气血两虚。”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向祖母逼近。

床前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夏老夫人半倚在床榻上,满头银丝散乱,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床边的小几上摆着前几日未喝完的药碗,碗底残留的药渣已经干涸发黑。

“母亲,该喝药了。”夏明德走到床前,声音突然变得柔和关切,与方才判若两人。

银钏熟练地扶起老夫人,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一手端着药碗凑到老夫人唇边:“老夫人,喝药了,喝了身子就好了。”

老夫人浑浊的眼睛微微睁开,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银钏不由分说,将碗沿抵住老夫人的下唇,正要倾斜碗身……

“喵——!”

一声尖锐的猫叫突然在房中炸响,一道白影如闪电般从房梁上扑下,精准地撞在银钏手腕上。药碗应声落地,黑色药汁泼洒在青砖地面上,发出“嗤嗤“的声响,竟冒出几缕白烟。

“该死的畜生!”夏明德暴怒,一脚踢向那只突然出现的莫绾柔。

莫绾柔轻盈地跃开,落在窗台上,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她弓起背,毛发炸开,死死盯着夏明德和银钏,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老夫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指指向白猫,眼中闪过一丝清明:“白...白...猫……”

银钏脸色大变,急忙用帕子捂住老夫人的嘴:“老夫人别激动,只是一只野猫,奴婢这就赶它走!”

夏明德抄起门边的扫帚,朝莫绾柔狠狠打去。她灵巧地躲闪,却不逃走,反而在房中上蹿下跳,打翻了油灯、撞倒了花瓶,将房间搅得天翻地覆。

“抓住它!“夏明德额头青筋暴起,眼中杀意毕露。

银钏放下老夫人,从火炉中拿出一个被烧红的铁钳,与夏明德一左一右围堵白猫。莫绾柔似乎知道危险,突然跃向房门想要逃走,却被夏明德一把揪住了尾巴。

“喵——!”她发出凄厉的惨叫,回头狠狠咬在夏明德手背上。

夏明德吃痛却不松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拽住猫尾,将莫绾柔重重摔在地上。银钏趁机扑上去,用细绳勒住莫绾柔的脖子。

“烧死它!烧死这畜生!“夏明德歇斯底里地喊道,手背上被咬的伤口渗出血珠。

莫绾柔剧烈挣扎,四爪在空中乱抓,银钏的手臂上顿时多了几道血痕。但她咬紧牙关,手上力道越来越大,铁钳一次又一次深深陷入莫绾柔的皮毛中。她的挣扎渐渐微弱,琥珀色的眼睛却始终圆睁,死死盯着夏明德和银钏的脸,仿佛要将他们的模样刻入灵魂。

终于,莫绾柔的身体瘫软下来,不再动弹。

“死了?”夏明德喘着粗气问道。

银钏松开铁钳,莫绾柔的尸体“啪“地落在地上。她踢了一脚确认:“死了。”随即皱眉看向地上的药汁,“药洒了,怎么办?”

夏明德擦了擦额头的汗,眼中阴晴不定:“重新熬。老夫人今日必须喝药。”

床上的老夫人此时已经闭上了眼睛,胸口微弱地起伏着,似乎对刚才的骚动毫无察觉。

银钏点点头,两人匆匆收拾了莫绾柔的尸体,塞进一个布袋中藏好,又清理了地上的药渍和打翻的物品,这才退出房间。

门外,夏明珠正巧经过,看到三叔和银钏从祖母房中出来,神色有异。“三哥,母亲今日可好些了?”她停下脚步问道。

夏明珠,夏家二小姐,是夏长庚的庶出。年方十八,生得明眸皓齿,性格聪慧机敏。她注意到三哥的手背上有伤,银钏的衣袖也沾了些许血迹。

夏明德迅速将受伤的手背到身后:“明珠啊,母亲还是老样子。我刚给她喂了药,让她睡下了。“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明日再来看她吧。”

夏明珠敏锐地察觉到三哥语气中的不自然,又看到银钏手中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隐约有液体渗出。

“银钏,你拿的是什么?”她问道。

银钏身子一颤,将布袋往身后藏了藏:“回二小姐,是...是老夫人换下的脏衣物,奴婢正要拿去洗。”

夏明珠正欲追问,忽听寿宁居中传来一声微弱的咳嗽。她顾不上多想,快步走向母亲房间:“我去看看母亲。”

“明珠!“夏明德想阻拦却已来不及,只得与银钏交换了一个紧张的眼神,跟了进去。

夏明珠点亮了房中的灯,发现祖母的床榻周围一片狼藉,地上还有未清理干净的水渍和几根白色的毛发。她心中疑窦顿生,俯身查看祖母的情况。

老夫人面色灰败,呼吸微弱,嘴唇呈现出不正常的青紫色。夏明珠轻轻握住祖母的手,发现指甲根部也有发黑的迹象。她心头一紧——这分明是中毒的症状!

“三哥,母亲这症状不对劲,应该请大夫来看看。”夏明珠转头严肃地说。

夏明德脸色一变:“胡说什么!母亲年纪大了,自然虚弱。我请来的方子是最好的,连城里的陆大夫都说好。”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夏明德突然提高声音,“你一个未出阁的姨娘的姑娘懂什么?出去!别打扰母亲休息!”

夏明珠被三哥反常的态度惊住了,但她素来聪慧,知道此时不宜硬碰硬。她假装顺从地退出房间,心中却已下定决心要查个水落石出。

夜深人静时,夏明珠悄悄来到母亲房外,透过窗缝向内窥视。只见三哥和银钏又在给母亲喂药,那碗药黑得可怕,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母亲被强行灌下药后,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随后便不再动弹。

夏明珠捂住嘴不让自己惊叫出声。她正欲冲进去阻止,忽然感觉脚边有什么东西蹭过。低头一看,竟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猫,琥珀色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正是白天那只被烧死的白猫!

莫绾柔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身上没有一丝伤痕,不过先前腰肌处的弯月已成了七个模糊不清的东西。她仰头看着夏明珠,眼中似有千言万语,随后轻盈地跃上窗台,消失在夜色中。

夏明珠惊魂未定,再看向房内时,三哥和银钏已经离开了。她轻轻推门进入,来到母亲床前,颤抖着手指探向母亲的鼻息——

老夫人已经没了呼吸。

次日清晨,夏家大宅响起了丧钟。老夫人“寿终正寝“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宅院。夏明德主持丧事,神色哀戚地向来吊唁的宾客讲述老夫人如何安详离世。银钏在一旁低声啜泣,俨然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只有夏明珠注意到,三哥和银钏的手上、脖子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细小的抓痕,像是被猫抓伤的痕迹。而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每当夜深人静时,她总能听到若有若无的猫叫声从宅院的各个角落传来,仿佛那只白猫无处不在。

葬礼后的第三天夜里,夏明珠被一阵凄厉的尖叫声惊醒。她披衣起身,循声来到后院,只见银钏披头散发地站在井边,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像是被什么东西攻击。

“滚开!滚开!“银钏歇斯底里地喊着,“不是我!是三爷的主意!药是他找来的!”

夏明珠正要上前,却见银钏突然身体前倾,像是被什么东西推了一把,整个人栽进了深井中。水花溅起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救命啊!救——”银钏的呼救声戛然而止。

夏明珠惊骇地后退几步,借着月光,她清晰地看到井沿上有几道湿漉漉的猫爪印。

与此同时,夏明德在自己的房间里被噩梦惊醒。他梦见那只白猫站在他胸口,琥珀色的眼睛直视着他的灵魂。白猫开口说话了,声音竟与死去的老夫人一模一样:“明德,你为何要害我?我待你不薄啊...从小我最亲近你啊……”

夏明德大汗淋漓地坐起身,却发现枕边赫然放着几根白色的猫毛。窗外,一声凄厉的猫叫划破夜空,仿佛死亡。

或许真的像夏夫人所信那般——弯月是大玖吉瑞,如今莫绾柔身上的弯月零碎了,自然也快撑不下去了。

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动,发出细碎的声响。莫绾柔垂下眼帘,仿佛看见了生前随陆大夫出诊的那个雪夜,自己抱着药罐在回廊上摔碎的瓷片,白瓷混着药汁,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痕。

她的气息渐渐轻了,最后望着梁上悬着的那串沉香木,像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终于,她还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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